用顺逝祭奠全世界的似曾相识
虽然看似是一个极端、无可参照的人生故事,但当悉数到这个故事中的一个个局部,许多人都会发现能够在其中找到某种自己,某种“似曾相识”,而且是自己人生中最无从表达,最深刻、挥之不去的一些经历与感受。
“解构主义大师”扎哈·哈迪德(Zaha Hadid)去世了,65岁,留给世界许多城市未完成的建筑习题,也留给行业巨大的沮丧与感慨。
过去二十年,扎哈和她的作品在建筑史和城市发展课题中成为了一个成立的、复杂的课题,有多少同时代建筑师、批评家们花费自己相当的精力与时间,绞尽脑汁研究她作品的创作原力(force)、复杂度与破绽。今天,无论是出于审视、竞争还是膜拜,他们都不再有新的机会了。扎哈将成为他们永远无法解脱的阴影,并用她留下的大量抽象构想与超越时代的蓝图,成为一个后世不断翻阅的传奇。
然而,超越建筑领域,扎哈·哈迪德是个强力的磁场,吸收着来自广泛公众层面的巨大注意力和争议。她在建筑上非凡的创造力,冷酷暴戾的性格,充满挑战的跨文化生活及受教育经历,强度极大的专业人生……虽然看似是一个极端、无可参照的人生故事,但当悉数到这个故事中的一个个局部,许多人都会发现能够在其中找到某种自己,某种“似曾相识”,而且是自己人生中最无从表达,最深刻、挥之不去的一些经历与感受。
超凡卓绝的大师也有很多,这可能是比起他们,扎哈能够征服、打动更多人的原因——她的人生,堆叠负荷了别人几辈子才能经历的强度。那些可以从人生中学习到的理智与艰辛,都在扎哈的一个个人格维度与生命章节中得以映射。她,作为一个人,唤醒了全世界对她的“似曾相识”。
她是一个女人,是一个卓越的建筑师,但不要称她作“女性建筑师”。世界逼她像一个男人一样生存,然后致以她最高奖项和无数光环褒奖她这一点。扎哈毫不掩饰对所有荣誉的欢迎。她知道自己在击碎行业的天花板,设计的跨时代性,女性问题等等社会文化方面具有的符号意义。但她在接受所有评价的同时,永远在表达——建筑师是一个极其艰苦的职业。我是一个坚毅的人,有强大的理性与野心,才足以使我在男人书写的建筑史上写下了一页。这和我是女人的关系究竟在哪?为什么先要称我是个女人,再叫我是建筑师?
根据美国建筑师协会2015年的调查,全球各国在自己拥有的建筑师人数中,均为19%或接近这个比例的人数为女性。无论这其中有多少人会因为看到扎哈的倔强而受到鼓舞,坚持在自己的人生定位中,还是让我们说,性别不是那个最值得讨论的问题,人的质地如何坚强才是。
她是一个强有力的管理者、经营者,是一个严苛,令人倍感压力的老板,一个强势的合伙人,对外是一个具有攻击性的竞争者,实质却都在保护自己的团队与创作。建筑“家”是个理想,建筑“师”才是现实。扎哈深知这是一个极端被动的职业,艺术家可以不顾别人的需求和意见为自己创作,但建筑师要驾驭想象力和现实之间的矛盾,要去销售,去勾心斗角和妥协,再去精确地控制和实施,承受心理和身体极大的负荷和压力,与时间和金钱无休止地竞争。最终还很有可能无法实现自己的创作,或者被雇主完完全全地毁了自己的作品。
中年后的扎哈渐渐成为一位懂得从自己学生那里学习、得到能量的教导者。但她的一生更是一位激进又坚韧的天才学徒的故事。不仅是她与老师Koolhaas锋芒相交,却又天才相惜的师徒关系。现实的挫折与沮丧——才是她最大的导师。她大胆、超前的创造力夺得一片设计界的惊讶、争议与好评,在若干个全球顶级项目中中标,却因为政治斗争、经济危机、社会舆论等等问题让她的设计最终无法落为现实。
尽20年时间,扎哈承受着“纸上天才(paper architect)”的声誉,靠着自己坚定、固执、越挫越勇的性格,支撑着信念,厚积薄发,最终带领团队走向了无数失败的另一端,全球享誉和爆发式的商业成功。然而,她的生命也在所有这些之中戛然而止了。
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。她的理想是建筑与艺术。扎哈血缘来自伊拉克,一个历史文明深厚的当代边缘世界。她生长于高级知识分子与实业家组合的家庭,学到了父亲在工程、建筑、商业一面的成功之道,又习得了收藏家母亲的艺术性与感性。她见识过政治与战争,懂得种族与民族问题,更无时不刻地体会着巨大的性别与文化压力,时常要自己把自己身份和精神的尊严踩在脚下,才得以从东方走入西方,得以向成功建筑师的理想更进一步。
人类有众多为建筑和设计而生的历代大师,他们的生命和创作“原力”各有不同,但往往更多带有人文情怀,哲学性,甚至到今天,建筑最高的标杆似乎已经有开始走向社会责任大于设计本身的意味。但扎哈其实是大师中非常简单固执的一位。从她张扬、某种“超越凡人生活”的设计中,我们不难理解,她的创作生命力建立在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之上—— 建筑的意义与力量存在于形式之中——越挑战既有存在,越不合常理(unorthodox),越为震慑人心。
正是这种顽固的理想,让扎哈在不实现脑中无数绝大多数人觉得疯狂的画面之前,就无法正视自己生活中其他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的问题。也让她在短暂的生涯中为我们留下了一些可以研究许久的精彩案例。
2015年夏天,我在罗马参观了扎哈设计的MAXXI馆(罗马21世纪当代艺术馆)。这座占地不到2.8万平米的艺术馆,于 2010年落成,花费了她十年。这是一座本身充满矛盾与戏剧性的空间,巨大跨度的立体结构中,大堂被拉长成一个瘦长的,转折分明,却质感如丝绒般柔和的纯白带状,在空间中缓缓延伸、飞翔上升。白色的上下错叠着角度跳跃的,炭黑的滚梯。其余一切细节全部被隐藏在黑白二色之中,让里面发生的其他所有具有丰富颜色,动态,复杂场景的艺术品、装置和表演极大地活跃起来,不仅没有被空间的戏剧性吞噬,反而被注入了能量。
我清晰的记得,自己沉浸在MAXXI之中,眼前某些角度里,缓缓流动的参观队伍沿着狭长的黑色几何条形前进,仿佛《公民凯恩》中黑白光影制造的美妙戏剧性。一些奔跑着跳出队伍的孩子,又像在一幅巨大的蒙德里安(Mondrian)或马列维奇(Malevich)黑白作品里蹦跳出来的彩色斑点。那一刻,我丝毫不再感到自己是来膜拜“第一个女性,同时也是史上最年轻的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”的作品。唯一感动的是,一栋建筑能够替代它的创造者传所达出的——人格的强悍(toughness),极高的纯粹美学高度(pure virtuosity),以及驾驭实现构想的能力(managed to achieve)。
扎哈·哈迪德和她的作品永远会是个从形式层面研究的课题。但是,请为了她说过这句话来纪念她的灵魂——“I think about architecture all the time. That’s the problem. But I’ve always been like that. I also dream it, all my life. (我无法停止想着关于建筑的一切。这是个问题。但是我一直都是这样。我连做梦都梦到建筑,一辈子都是。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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